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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惡魔獸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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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出餐館,我就跟陳家聲說:“我有個地方要去,你先走吧。”

他不依不饒:“你去哪?我送你過去。”

“不用了,我不想坐你的車去。”

“不行,你現在這個樣子我不放心。”

“我什麽樣子?”我回頭質問他,“陳家聲,你現在這個樣子才讓人不放心好嗎?”

“反正你得把你的事情跟我說清楚。”

“我不想跟你說。”每一個字我都咬得很重。“你自己的事情你都搞不清楚,你管我那麽多幹嗎?”

路人紛紛側目,我感覺身體裏的惡魔獸又要沖出來了。我不想在街上發狂,便頭也不回地大步朝前走去。我真不明白,他為什麽偏偏對我這樣。他明明不喜歡我,明明心裏頭放不下羅雪,為什麽要做出一副關心我的樣子?讓他失魂落魄的不是我,為什麽要讓我來做這個壞人?我不介意做壞人,但是我討厭替人背鍋,我討厭他帶著對羅雪的情緒來處理我的事情,這讓我覺得……覺得自己像一個替代品。

我知道他在後面跟著我,可是他越這樣,越讓我煩躁。我走進地鐵站,上了車,然後在一個商業中心下車。從地鐵站出來,無縫對接到商場一樓,我奔到頂層電影院買了張票進去。剛一跌進黑暗裏,我的眼淚就不可抑制地掉下來。眼前模糊一片,根部看不清電影在演什麽。

昨天晚上我剛刷完牙,那個人的電話就毫無征兆地打了進來。我不知道是不是最近鹽吃多了,竟然生出一點勇氣,想罵回去。我把手機放在餐桌上,摁了接聽鍵。

“妞妞。”

他的聲音一響起來,我就後悔了。我低估了記憶給這個聲音加的標註。他的聲音就像一根棍子,我每呼吸一下,它就狠狠地砸下來,打得我全身縮成一團。我只能雙手緊緊捂住嘴巴,一口大氣也不敢出。然後他的聲音就變成了鞭子,等著我露出破綻,我動一下,就來一鞭;我發出一點聲音,再來一鞭。到最後,我渾身顫抖,縮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。

我腦袋裏有一個四處奔逃,又瑟瑟發抖的小人。“我害怕。”它不停地這麽朝我喊。我真的太難受了。我不知道刀片是什麽時候劃下去的。我害怕。我真的太害怕了。手腕上好像一點感覺也沒有,又好像疼得特別厲害。我說不清。在我痛覺失真的同時,他的聲音卻無比清楚地傳進我耳朵裏。

“這麽多年都過去了,難道你還覺得我是想找你要錢,找你養老的嗎?我知道你最近剛打完官司,對方賠了你六萬塊錢。你媽是不是急吼吼地找你要錢了?她當年就是這個樣子,嫌我沒錢要跟我離婚,不讓我見你,把你藏起來。妞妞,你相信我,真不是我不想要你,都賴你媽,這麽多年她也不讓我去看你!你以前上學,我怕影響你,不敢去找你。後來你考上大學,我才敢去找你,哪知道你不理我。我知道你心裏肯定是覺得爸爸是看你有出息了,想來沾你的光,才找你的是不是?你以前不懂事,現在都三十歲了,難道還不懂嗎?我是你親爸爸,咱倆是血緣關系……”

我撿起手機摔了出去。手機撞在墻上,然後掉在地上,屏幕碎成了渣。白墻面上留下一個坑,好像一只眼睛,憤怒地盯著我。

“滾——”

我沖那只眼睛吼出來。那聲音是從喉嚨最深處發出的,帶著粒粒分明的顆粒感,剌得嗓子疼。我感覺身體裏的氣息全部洩了出去,拉扯得五臟六腑都覺得疼。

影廳的燈突然亮了,我回過神來,感覺到臉上淚痕幹涸的地方正扯得皮疼。我剛一起身,就看見陳家聲坐在我後面兩排,目不轉睛地看著我。

“好玩嗎?”

我冷笑著問他。他沒有說話,跟著我站起身。我沒再理他,徑直出了電影院。

我坐地鐵回到家。714,我的房間裏,手機還躺在地面上,屏幕上的碎片泛著冷光。地面上有零散的血跡,看得我害怕。

好在冰箱裏還有酒。我想好好睡一覺,不去想那個人,也不去想陳家聲。我的腦子應該是在退化,稍微覆雜一點的情況我就想不明白。以前我的腦袋應該不算笨。我雖然敏感羞澀,不善言辭,但我心裏總是看得很明白。我只是訥於表達。沒有人肯聽我說話,沒有人樂於聽我說話,我只是一個無足輕重,甚至有些礙眼的角色,說得太多只會惹人討厭。我那麽善於觀察,一想明白這一點,那是更不會輕易開口的了。從小到大,我一直致力於把自己藏起來,藏得再嚴實一點。

不知道什麽時候,我突然醒過來,正躺在自己床上。床頭亮著一盞小燈,屋裏昏昏黃黃,陳家聲坐在我床邊打瞌睡。我就像夏天路上的浮沈,被一場暴雨澆透之後,老老實實地沈在路面上,起不來,也不願意起來了。現在我就這樣沈在床上,手和腳好像都找不到了。我看了陳家聲好一會,他才點著腦袋醒過來,註意到我在看他。

“你好點了嗎?”

可能是晚上的原因,他的聲音聽起來特別溫柔。

“你餓不餓?還是想喝水?”

我看著他,一點兒也不想動。

“要不要去廁所?你喝了那麽多啤酒,這會八成想去廁所了吧。”

他這麽一說,我突然覺得膀胱有些緊張,好像真的想去廁所了,於是起床穿鞋。他伸手做保護我的姿勢,嘴裏囑咐道:“慢點慢點,小心膝蓋。”

我才發現自己右膝蓋一大片淤青,腿一彎,就疼得厲害。

“你喝醉酒做的事都不記得了?摔了那麽重一跤喊都不喊一聲。幸虧沒戳著左胳膊,要不然你這手術就白做了。”

我一瘸一拐地向廁所走去。客廳已經被收拾過了,手機也被撿起來放在了小圓桌上。我從廁所出來,看見陳家聲在客廳等我。

“你要走嗎?”

我不知道為什麽這麽問他,但是我很怕他點頭,怕從我身後那道門走出去,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裏。

“你回去睡吧,我今天晚上守著你,哪也不去。”

我放下心來,又一瘸一拐地走回去。我躺在床上看著他,他也看著我。

夜已經很深了,外面只有微弱的蟲鳴聲。

我往床裏面挪一挪,掀開被子,對他說:“你上來。”他依言躺上來。我立刻鉆進他懷裏,鼻子貼在他胸口,被他的氣息包圍著。我低聲說:“陳家聲,我喜歡你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他輕輕回我。

“可是我不能跟你談戀愛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他輕撫我的背。

“我不跟你談戀愛,你還肯這樣抱我嗎?”

“隨時隨地。”他摟緊我。

“為什麽?”

“你知道。”

他在我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,我立刻覺得一種極舒適深沈的困意襲來。

上午的陽光已經漏進窗簾間隙,可我不想叫醒陳家聲。我知道,他一醒來,我跟他就還是劍拔弩張的李春深和陳家聲。我不想那樣,可是李春深和陳家聲各自都有跨不過的障礙,形勢不得不這樣。

可是他的手機卻響了,在床頭櫃上拼命唱歌。我想爬過去,給他關掉。大腿蹭到了什麽,立刻聽他出聲:“別動!”我被他一嚇,左手手指劃過手機屏幕,身子立刻往下跌。眼看著左臂戳下去,勢必要受力受傷,但是我的身子卻沒有跌下去。陳家聲兩只手托著我的胸,撐起我的上半身。

“陳家聲!羅雪她是不是有病啊,昨天打電話過來罵我兩回,今天早上人還沒睡醒呢又打電話來罵我!事都過去多久了,你他媽管不管啊?”

李修身的聲音穿破手機屏幕,刺得人耳膜生疼。我左手把手機拿起來,貼到陳家聲耳朵上。他看我一眼,回道:“她罵你你不會罵回去啊,找我幹嘛?”

“嗨!她不是你的小寶貝兒、命根子嗎?我罵了她,好家夥,回頭你再削我,誰受得了?”

陳家聲看著我,我不看他,擡腿蹭了兩下。

“靠!你愛咋咋地,老子有正事要辦!”電話裏李修身還在嘟囔,陳家聲沖我說:“掛了!”

我掛了電話,問他:“你的小寶貝兒、命根子,舍得讓人罵啊?”

他手上使了使勁,道:“這才是我的小寶貝兒。命根子嘛,”他勾著嘴唇沖我笑,“所有權雖然是我的,使用權卻是你的,現在要不要用一下啊?”

“可以啊。”

我咬著下嘴唇,怕自己忍不住笑出來。眼前景物一個旋轉,人已經被他翻轉過來壓到了床上,嚇得我連呼:“手手手!”

他撫著我的左胳膊,上下看看,安慰道:“沒事沒碰著。”手機突然又響了。陳家聲伸過去關了機,扔到床頭櫃上,重新壓了過來。

完事之後,陳家聲挺屍般躺著,左臂攤在我身上。我左手指摳他的左手指玩,眼睛不覺被他肩頭一個青面獠牙的怪獸腦袋吸引,手指順著他胳膊滑上來,研究起他的紋身來。我原以為他紋花臂是為了耍帥,以為紋的是一幅整體圖案,但其實裏面藏著很多窮兇極惡的怪獸。

“為什麽要紋這些東西?”

他扭頭看了一下,又轉回頭去盯著天花板。“以前老害怕。我媽精神病,後媽認識我媽,她說我媽邪祟入體才會這樣,還老愛罵我‘神經病’。我小的時候老以為自己以後肯定也會變成我媽那樣。大了以後明白不是那麽回事,但是心裏總有道坎,覺得自己不夠強大,所以去練塊,去紋身,看著越兇越邪我越愛往身上紋,以邪辟邪,有點兒鎧甲的意思。”

“嗯,我知道。”

我抱著他的胳膊親了一口,他扭頭沖我笑,問我:“你知道什麽?”

我指著自己的腦袋對他說:“我這裏頭住著頭怪獸,我叫它惡魔獸,它吃我的腦子。”

他擡起左手撐著腦袋,側過身子來對著我,右手在我頭上輕撫。“那大概是你腦子味道比較好。你說說,它怎麽吃的?”

我閉上眼睛,回想跟那只惡魔獸對峙的時候。

“有時候我躺在床上想睡覺,它就在那指揮著千軍萬馬橫沖直撞,攪得塵土飛揚,眼睛閉也閉不上。有的時候,我明明在跟人說話,它也會突然出現,就像印度的牧蛇人,盤腿坐在地上吹笛子,指揮一條貪吃蛇拐著彎一通猛吃,把我的神經元都吃掉了。最可惡的是,它還會朝我眨眼睛,好像有意告訴我它知道我在看它。

“我脾氣不好的時候,它比我還兇。它手裏拿著一串炮仗,點燃一個扔一個;要不然就拿著一根錐子到處紮,紮完了還要翻著跟頭使勁再踹幾腳。有一回我特別生氣,它就停下瞪著我,眼睛一直死死地瞪著我,嘴裏還在不停地嘟囔著什麽。我問它‘你說什麽’,它就炸了,身體的碎片變成了火,落在哪裏就燒起一片。那個時候,我才聽清它的話,它說的是‘你去死吧!你去死吧!你去死吧!’”

陳家聲抱緊我說:“別說了別說了,我知道了。”

我在他懷裏哭得渾身發抖,一邊抖一邊對他說:“它現在跟我一起哭呢。陳家聲,它也哭呢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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